东部校长义务支教在西部:一个好县长比一个好校长更重要
陈立群与学生
文昌宫
陈立群与学生
陈立群做家访。
9月5日,展福村召开表彰会。
陈立群做家访。
陈立群在杭州当了30多年校长,阅学生无数,送走的清北生有几百个。可2016年第一次来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时,他还是被当地校长的“吐槽”惊呆了。
一个2200多人口的寨子,直到2014年才考出第一个大学生。
一些乡村孩子天不亮就出发去学校,一是路远,二是一旦被邻居家发现,是要被拉回来的——“我们的孩子不读书,他们去读书了,今后回来是要欺侮我们的。”
一些家长双休日到学校给孩子送生活用品,会给孩子带上自制的土烟。在家长看来,“能够抽烟、喝酒,是男子汉的标志。”
4个月后,退休的陈立群,被请来贵州任台江民族中学校长,义务支教4年。台江县县长曾在一次会上夸他,说给钱他也不要。陈立群打趣,“想要的你们给不起,能给的又太少,干脆不要,说起来还好听一点。”
这所原本成绩在全州垫底的学校交了新成绩单——作为全县唯一一所普高,2008年和2011年,全校仅1人考上一本。2020年,全校1047名考生,270人上一本线,829人达本科线,本科上线率从原来的10%增至79%。
很多人找陈立群取经。他说,在东部,一所好学校主要靠校长,但在西部,一个好县长比一个好校长更重要。
一开学,60多个辍学了
台江县地处云贵高原东部,有“天下苗族第一县”之称,是国家级贫困县,G60高速公路和320国道线穿县而过,至今没有通火车,全城目前没有一个红绿灯,98%人口是苗族。
在东部畅谈怎样培养“未来领军人才”的老校长,没想到来台江民族中学后,变身“保姆”。全校师生3000多人,食堂才800多个座位,操作间只有一口锅,电线上苍蝇叠着苍蝇,有人说,“我们这里的孩子夏天不吃几只苍蝇,是要生病的”。用餐时间铃声一响,很多学生涌向校门,去县城大街小巷觅食。
晚自习教室“吵得跟菜市场一样”。回宿舍,几十个人住一个大房间,有人躲着打“吃鸡”游戏,每层楼只有一个卫生间,气味扑鼻。
他督促原本未验收的宿舍楼开始重新动工,从一个食堂一口锅增至三个食堂六口锅。得知全校留守孩子比例近一半,学生一放假有一餐没一餐,等同“散养”,他规定实行全封闭寄宿。
他去一个高二班级听课,教室“愿景墙”贴着五颜六色的纸条,一张心形纸片上写着“娶一个老婆回家”。
这个男生告诉他,他们村寨里很多光棍儿,父母告诉他读书差一点没关系,一定要娶个老婆回家。
这些事对陈立群“刺激很大”。在他担任3年校长的学军中学,学生中考成绩在杭州市排名前5%,他们被寄望成为教授、医生、科学家。但在这里,读书只是为了娶个老婆。
陈立群收到一封学生的匿名信,信中说高三月考全年级至少有500人手机作弊,有人读高中只是为拿毕业证,有的为找老婆,“不想学的学生太多了”。
信的结尾,这位表示“全是心里话”的学生说,自己梦想创业开一家公司,身家百亿,开豪车、住别墅,打算下学期辍学出去打拼,“学历只是一张纸”。
2017年春节后开学,60多个学生没来校报到。陈立群急得连忙给县教科局局长龙峰打电话,龙峰安慰他,这是近年来最少的,往年年后通常有100人以上辍学。陈立群对如此“令人心惊的数字”感到吃惊。
他坐不住了,和班主任一起打电话,一个个劝,想着“拉住一个是一个”。只有少数人被劝了回来,也有回来读又离开的。
陈立群问一个女生为什么不想读书,女孩说吃饭钱没了,家中父母双亡,是在外打工的哥哥不定期给她打钱,供她读书,临近春节,她没有收到钱,只能借钱吃饭。陈立群听后,立即给她1000元,让她充卡买饭。
但春节后,女孩又跟着表姐去东莞打工了。陈立群又给她转去2000元,让她表姐送她坐高铁回来。女孩晚上11点赶回学校时,陈立群很开心,拍拍她肩膀,让她不要为钱担心,静心读书。但暑假后,女孩再一次辍学打工,还有了男友。
一次次劝说让陈立群“感觉很失败”。从教30余年,他还没有为学生不上学这么苦恼过。还有女生考着试一声不响离开,老师找了两天没有音讯,第三天,女孩给班主任发来一张照片,照片上的她穿着苗族婚礼的盛装——她回家结婚去了。
他决定去学生们家里看一看。
理解了学生“娶一个老婆回家”的心愿
学校3000多名学生中,来自建档立卡贫困家庭的有1300多人。4年来,陈立群家访了其中180多户家庭,在盘山路上驶过五万里,最远一次家访要先开车一个半小时,再坐45分钟柴油船,下船再走半小时路才能到。
他能随口叫出所到村寨名字,往哪个山坡走住着自己的学生,寨子里今年考上几个大学生。陈立群戴眼镜,瘦高,总是一身西服,一双皮鞋,背着双肩包,走在一栋栋棕、黄色的苗寨吊脚楼间,格外醒目。寨里男人多数外出打工,女人留在家里种玉米、红薯,照顾老幼。
陈立群后来常提起一位女孩。女孩父亲因病去世,一家人生活靠在广东打工的妈妈每月寄回来的2000元。家里“桌不像桌,凳不像凳”,只有一张铁丝捆扎加固的木头床,上面铺着一条被子,因为家里棉被不够,兄妹五人挤在一张床上,冬天睡觉也不脱衣服。
陈立群看着心酸,在县城一家小百货店买了3条棉被给他们。女孩每月生活费200元,为了省钱,读高中后没吃过晚饭。陈立群每月供给她500元生活费,督促她吃晚饭。
兄妹几个争气,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,陈立群感到欣慰,数了数,53张。细看,有两张贴倒了,一问才知道,原来孩子母亲不识字,不小心贴倒了。
起初每次家访,陈立群都会自掏500元钱给学生。贫困家庭太多了,他的红包从500元减至300元。
给得最多一次是五位数,那是今年一个高考生,他父亲去世,母亲改嫁,十几岁起,每逢寒暑假,他外出打工,为自己和两个弟弟挣生活费。
这个男生的家在海拔近1000米的山上,要乘车1个小时,再步行近20分钟,踏过一层比一层高的石头台阶才到。三层高的吊脚楼刚刚翻新,距离高考仅剩12天,房屋地基因为连日暴雨出现沉降,男生不得不赶回家处理。陈立群立马掏了1万元,让男生修补地基。
陈立群想起在杭州,学生们从小学习钢琴、美术、主持,寒暑假被各种课外班填满,回家后,家里比学校管得还严。而这里的很多孩子一年才能见父母一面,甚至还在为吃发愁,“吃好都谈不上”。高考完,很多孩子还要打暑假工,为自己挣大学学费。
陈立群渐渐理解学生为什么会写出“娶一个老婆回家”的心愿。
在十几年考不出大学生的村寨,山里的家长很多不会说汉语,面对的只有无尽的稻田和看不见头的远山,只盼孩子成家生子。在这里,家庭教育如此有限,学生眼睛也越不过大山。
陈立群想了很多方法。他在大操场,把那封“掏心窝”说500人考试手机作弊的匿名信念给大家听,告诫大家,不读书大概率会像他们的父母,沦为“农民工的后备军”,唯有靠读书,才能让下一代摆脱这种恶性循环,完成从“文盲、半文盲家庭”到“知识家庭”的跃升。
他研究苗寨文化,借助苗文化对树的崇拜,让学生写下高考目标和人生目标,放到心愿瓶,埋藏在学校的树林里。
以往冬天一下雪,学校就要放假。2017年冬天,气象部门刚预告下雪,放假的通知就来了,第二天的高三全州统考也被临时叫停。陈立群没放,雪最后也没下。2018年年底,下大雪,陈立群依然不放假。
陈立群解释,自己在挑战长久以来的“闲适文化”,“如果遇到下雪就放假,北方人一年多少时间放假?”他在全校开展堆雪人比赛,让学生们打雪仗。
上任不到两个月,连停了两个老师的课
陈立群刚到学校时,课堂一片混乱。有老师上课期间站在走廊上聊天,有的早读课打个卡就去吃早餐,有的监考到一半溜去办公室。他组织全校教师参加高三月考,老师敷衍对待,交头接耳,抄写其他老师答题卷,不当回事。陈立群亲自监考,结果有些老师没考及格。
上任不到两个月,陈立群连停了两个老师的课,在全县引起轰动。一位语文老师上课没有备课,还错把作文结尾讲成开头,陈立群当即将其退还给县里。一位数学老师没有备课,也被停课劝退。
在杭州的学军中学,一名被牛津大学录取的学生曾向陈立群回忆面试过程,说老师现场编了两道数学题给他做,但他们不关心答案,只关心每个步骤中思考的内容,并问他每写一步心里所想。
陈立群很受启发,认为相比重复机械地刷题,更应提高学生思维容量,学生脑瓜里装多少东西则取决于讲台上的人。陈立群常说,“三流的教师教知识,二流的教师教方法,一流的教师教思想。”他请凯里一中的很多老师,在全校开启“同课异构”。同一节课,两所学校老师各讲一次,互听、互评。一位数学老师说,听过凯里老师的课,才知道真正备好一堂课要花至少5天。
因为待遇低,学校每年都有几位教师离职,陈立群一趟趟跑县里,为老师争取资源。2018年4月,杭州市政府给台江帮扶1000万元,县里拨付给台江民中320万元,陈立群用来奖励老师,他又自费20多万元,设立教师奖教金。
但陈立群不希望老师将分数看得太重。他说,“教育不能只顾学生眼下这一阵子,要考虑学生长远一辈子。”
台江民中学生早、中、晚各有1小时活动时间,陈立群不同意压缩学生时间、搞“准军事化”管理,也不同意假期补课,认为这种做法只有“考分”,没有“人”,本质与培养“45天速成鸡”无异。
在陈立群看来,学会如何做人比考高分更重要。今年7月2日,学校一位高三女生父亲在广州建筑工地打工,被靠墙放着的玻璃砸中,抢救无效死亡。母亲为了不影响孩子高考,没告诉女孩,一人悄悄把骨灰带回家埋了。
陈立群听说了这件事,第二天就去了女生家里,他跟这位母亲说,高考没有那么重要,每年都有,但见一见骨灰,把父亲送回家的机会只有一次。9日上午,高考一结束,他跟女孩母亲商量,陪同学生一起去山上祭奠女孩父亲。
学校有一位贫困户家庭的女生,一直在接受陈立群资助,却又跟其他老师要钱,高考结束化着浓妆。陈立群感觉还欠这个学生最后一课,“要告诉她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事。”
“把教育氛围炒热”
他觉得欠得最多的课,是在村寨里。
他给村干部、驻村第一书记讲课,要重视教育。他说,只有“将社会最底层撬动起来”,形成尊师重教民风,台江的教育才会在真正意义上发生跃变。
2017年夏天,他开始带老师去考上一本的学生家里送喜报、放鞭炮,将录取名单贴在寨子最显眼墙面上。他要让全村人都看见,“把教育氛围炒热”。
9月5日,在台拱镇展福村的大学生表彰会上,那些重教育的家长也被奖励,他们有的穿着拖鞋,有的耳朵上夹着烟,有的穿着蓝色苗族刺绣服装。
不过,这个校长毫不客气地说,台江民中2020年考取一本学生270人,展福村12人考取本科,却都是二本,说明读书氛围还不够。
近两年,开表彰会的村寨越来越多,奖金也越来越高。
前不久,一位县领导问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县长,愿不愿意拿270个一本换2个清华北大。副县长说不换,这位县领导又说,拿一半出来换呢,副县长也说不换。陈立群听说这件事后很恼火,他后来当着县领导的面直言这是“疯狂的想法”,本质是“穷人爱面子”,讲政绩。
30多年来,陈立群送走的清北生有几百个。杭州学军中学一本上线率97%,清北录取人数每年约30人,还有学生提前考取牛津大学、耶鲁大学等国际名校。但陈立群说,在台江县这样的教育薄弱地区,不能将优质资源倾斜给少数人,当务之急,是让更多家庭尝到读书改变命运的“甜头”,“感受到教育的力量。”
2020年,台江县中考毕业生约2200名,只有一半学生进入台江民中。陈立群也想过,没来台江民中的学生出路在哪里。在一次谈话中,他对当地的领导说,台江还有一所职高,也应该扶持发展起来。
有人建议职高走校企合作,毕业后到一线城市的企业工作。但陈立群反对,“这无非是高级一点打工。”他建议职高重点发展科技农业、旅游、手工制作三个专业,培养符合有利于当地经济发展的人才,这种模式也在其他贫困县可复制。
在他眼里,西部的教育要有西部的模式。
在西部,好县长比好校长更重要
随着任校长时间越来越长,他发现有些事情是一名校长无能为力的。
据《中国教育报》报道,2016年,台江县全年财政收入2.7亿元,财政支出却有15亿元,主要靠中央财政转移支付。
刚任校长时,陈立群曾对县里直言,国家级贫困县办学经费相对欠缺,但他希望自己任校长期间保障能到位,可4年下来,他没少为钱发愁,学校班主任津贴、代课和超课时津贴经常被拖欠,临时工的工资也发不起。
2019年年末,学校60多个临时工5个月没发工资,一些人因无法忍受辞职。为食堂正常运转,学校只能到处托人找临时工。2015年起,对口帮扶台江县的浙江余杭区每年派4位教师到台江民中支教,由台江县政府每人每年拨付1万元用于支教食堂的开支,但支教老师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,钱至今还没有全拨给学校。
2017年底,学校行政校长带着一位银行工作人员找陈立群签字,说要把学校抵押给银行,贷款出来县里急用。
“如果出现还款违约,银行怎么收回学校,3000多名学生去哪里上学呢?”陈立群没有签字,第一反应是,“大概能抵押的已经抵押光了。”
经费没保障,基础设施也跟不上。陈立群来台江第一年,学校经常停水,最长一次停了5天,大热天,教学楼和宿舍全部瘫痪,臭气熏天。学校只能向消防队求助,拉水来保障食堂用水,保障学校不停课。因为经常停电,很多学生抽屉里都备着蜡烛。
县教科局局长龙峰也天天为钱发愁。一位乡小学校长向龙峰抱怨,学校电费交不起了,自己只好从工资里先拿2000多元垫付。他告诉记者,县里每月拨给教育局的资金只有2万元,办一场学校运动会都不够,他因此不敢去乡、村里的学校检查工作,校长们张口都是要钱,有的说烧饭锅坏了,有的说屋顶漏水了,自己却什么都解决不了,“太恼火了”。
这些困难是东部地区不会面临也无法想象的。2018年,余杭区教育局支持台江县第三幼儿园援建资金300万元。余杭区教育局局长来台江交流,听说建园总花费约1000万元,对龙峰表露惊讶,说同等规模幼儿园在杭州花费3000万到4000万元。
在东部理所当然的事,陈立群在这里需要一次次去争取。2017年,陈立群亲自去初中学校招生,往年,全县中考前100名留在台江的只有二十几个,这一年有95个。迎接新生成了全校上下的大事,陈立群决定重新维修一号宿舍楼,几次申请,县里决定出资维修,并负责监工。
暑假,学校明确告知施工方8月12日前完成维修,学生要开学报到军训,等到8月11日下午5点,学校总务处副主任匆匆跑到陈立群办公室,说学生宿舍还未完成维修。
陈立群连忙找龙峰商量对策,龙蜂找来施工队领导,施工队领导说自己也刚知道没维修完。陈立群当即提出推迟6天,通知学生推迟来校。本以为这次可以顺利开学。结果,8月17日下午5点,副主任又来到办公室,说卫生间没修好,不能入住。
陈立群一听,急得“人都要晕了”,他让副主任去找县里协商,施工方提出购买一批临时厕所,“那么大的量,一天时间到哪里去买,放哪里去?用完怎么处理?”陈立群的忍耐到了极点,“政府对教育如此儿戏,我必须有个态度。”他带上行李,开车去了凯里,县里的电话一概不回。
县里这才开始重视,分管副县长开始每天到现场督促施工,中午都是在现场吃盒饭。又过了3天,学校终于开学了。作为一个校长,正常开学都无法保证,陈立群自信心受到了挑战,“自身力量难以抗拒的因素太多了。”
陈立群也常听到校长们的苦水。在他看来,贫困地区缺的是对教育的真正重视。他多次公开讲,在东部地区,是否能办成一所好学校往往取决于一个好校长,但在西部,是否能办成一所好学校取决于一个好县长。
历史上,台江县也曾有重学崇教之风,在县城的东山坡,坐落着一座四合院木方建筑莲花书院,书院前建有文昌宫,两座建筑兴建于光绪年间,倡建者为时任台拱厅同知的周庆芝。
早在100多年前,周庆芝已意识到苗疆未来在教育,“苗民之梗化,实由智识浅陋,文字隔膜所致,决非性愚。”上任伊始,他兴办城乡32所义学,劝导苗家子弟入馆读书,尊师重教之风渐盛。然而,重教风气在他离任后渐衰。
如今,院内空空如也,书院凋零,由于年久失修,文昌宫宫顶向南倾斜了1.5米。
“当下领导对教育的认识,尚没有达到周庆芝的高度。”陈立群和县领导开玩笑,台江教育问题答案集中在莲花院、文昌宫,“这里理应是台江百姓的精神高地。”
在陈立群倡议下,县里重修了文昌宫和莲花书院。陈立群又自费8万多元,买来一尊孔子像,置于书院。他建议县里在殿外两厢房开设台江图书馆,这里热闹了,“也许台江教育的春天就到了”。
离不开的贵州
最初协议的1年支教时间延长到了4年。
陈立群也退任校长职务。4年里,他往返于杭州和台江不下70次,每次高铁要坐8个小时。他已经63岁,前两年,是爱人陪着一起,后来,小孙女出生,爱人去照顾孙女,他自己一人留在台江。
他一直不习惯台江饮食,苗族人喜吃酸辣,以肉多、酒满为荣,但他口味清淡,不喜辣,不喝酒,饭局上无处下筷子。西南湿气重,每天晚上,陈立群要沿河散步祛湿,并定期去按摩店刮痧。来台江前,他生了一场大病,医生告诉他要终身服用两种药,在台江,他每月要让家人把药从杭州寄过来。
以前,人们对这位总是穿着西装的校长没什么印象,如今,走在城区沿河路边,总有人要跟他合影,家访时,有老人热情喊他“陈校长”,说在电视里见过他。
他要离开的消息传遍了小城。人们都以为,过了这个夏天,就看不见他了。有老师给他送书留念,还有高三班级制作视频向他告别,视频里,学生们称自己为“陈家军”,有人说很怀念每周一的国旗下他的讲话,有人说,希望尽快走出大山看更美丽的世界,还有人给陈立群留言,希望他“常回来看看他们。”
他们不知道,9月刚过,在杭州休息几天的陈立群又来了。他又扎进了寨子里,这一次是走访今年高考的贫困生,为他们解决大学学费问题。一家杭州企业联系陈立群为学生捐款,陈立群拿着名单,挨个到学生家里,询问他们去哪里上大学,学费多少,告诉他们不必为学费担心,捐款人会在他们开学前将学费打进卡里。
即使退任校长,陈立群依然忙得“跟打仗似的”,不久前,他又飞去了甘肃,给那里的校长们开讲座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,他还将频繁来往于杭州和贵州,为这里的校长们义务讲课,台江人送给他一个新的身份——台江民中终身名誉校长。
陈立群说,台江不是自己的最后一站,没准“一激动”,自己又跑去哪个学校做校长,这些年,他出了16本谈教育的书,长时间伏案思索使他养成了抽烟习惯,一天能抽一包。汽车后备箱常放着几本书,他会在家访时签上名字,送给学生。
退任台江校长前,曾有一家媒体跟随陈立群去家访,以为他不会再回台江了,给拍摄视频起名“陈立群的最后一次家访”,陈立群很生气,他说,他从未要与这里告别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尹海月文并摄
“无臂男孩”彭超考上同济法学研究生!除了用脚考试他还会直播打游戏
东方网记者傅文婧4月6日报道:“我将在同济大学三年的研究生里继续努力,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,有继续攻读博士的想法!”4月6日下午,四川“无臂男孩”彭超在最新微博中这样写道。记者从同济大学获悉,彭超已于3月29日被同济法学院拟录取,他所报考的是非全日制法律硕士,将于今年9月开启他的读研生涯。
彭超在参加考研复试(中国青年报视频截图)
失去双臂,从未失去斗志
出生于1995年的彭超,6岁以前是个健康齐全的孩子。2001年,因为不慎触碰高压线,虽保住性命,他却永远失去了双臂。从天而降的不幸并没有击垮彭超,他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,学会了用双脚代替双手,继续过好他的人生。
穿衣、洗脸、写字他都不在话下,不仅能料理日常生活起居,彭超用脚写字的速度也与旁人用手书写没有太大差别。在攀枝花市第七高级中学上学时,彭超的学习成绩在年级里一直名列前茅,每次模拟考试总分均超过重本线二三十分。
彭超在四川大学开学典礼上
2015年,彭超考上了四川大学法学院。这一年,他其实是位高考复读生——2014年的考分并不如意,于是他毫不气馁地选择再战,而这一次,他成功了。“用脚答题,我一样会写出我的灿烂人生。”这是彭超在首次参加高考时鼓励自己的话,如今,考研成功的他再次证明自己所言非虚。
彭超的日常学习
时间来到2021年3月27日。这天,同济大学法学院的老师们正在认真进行研究生复试资格审核。彭超戴着口罩走到老师们面前,轻声问道:“老师,下午的笔试,可以为我安排两个硬一点的凳子吗?我没有双臂,需要用脚写字。”
于是,在保证复试公平性的前提下,学校为彭超用两只木凳和一张木板,在笔试教室里安装了一张特殊课桌。那天下午,彭超和其他考生一样,用相同的时间完成了所有试题。2021年3月29日,初试、笔试和面试成绩均达到录取分数线的彭超,顺利被同济大学法学院拟录取。
彭超在微博上致谢
“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认可与鼓励,也非常感谢同济大学对我的关心与支持!”彭超4月6日在微博发文,向所有关心他的人表示感谢,“我将在同济大学三年的研究生里继续努力,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,有继续攻读博士的想法!我希望所有的朋友们能够珍惜时间,不负韶华,我们朝着梦想的远方,一起加油!”
彭超获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标兵
这些年的一路成长,彭超的故事感动了许多人,他也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奋斗精神,获得许多荣誉。2015年,彭超获得“四川省自强模范”荣誉称号。2016年,他在央视1套首期《中国诗词大会》中以丰富的文学知识、深厚的诗词功底和高超的答题技巧,成为节目首位擂主。2018年5月,彭超获得2017年度“中国大学生自强之星标兵”称号。同年,还被评为全国十佳孝贤。2019年,彭超荣获第六届全国自强模范。
热爱生活,游戏技术“封神”
翻开彭超的微博,你会发现他的兴趣爱好和所有的“95”后一样。爱打游戏、爱看动漫、会到各地旅游、也会追热门电视剧。他曾经透露,自己会选择法学专业,多少也受到了爱看的偶像剧的影响——连续剧《何以笙箫默》的男主角刚好是一位法学院高材生。
彭超直播打游戏
更令人意外的是,彭超的打游戏技术还是同学膜拜的对象。在大学期间,彭超曾经利用课余时间,在网上直播打游戏。他表示这只是作为娱乐的一种尝试,也表态道:“彭超会直播和学习两不误的。”据了解,彭超用脚打游戏的技术水平很强,特别是网游《英雄联盟》与《地下城与勇士》,曾被好几个帖子演绎成“传说”。他打《英雄联盟》的水平达到了游戏里的黄金段。
彭超登上达瓦更扎山
彭超也非常喜欢旅游。早在2017年时,他就在微博分享了自己去达瓦更扎山徒步登山的照片。“负重登山19公里,走8个小时才走上去。”本科毕业后,他去了酒泉、敦煌等地旅行,当时就表示自己旅行结束后,就要回家开始为考研奋斗。
如今,彭超的考研目标已经达成,而他也透露自己有继续读博的想法。祝愿彭超在接下来的新学期中学业、生活一切顺利。
作者:傅文婧
来源:东方网
教育就是多给生命一条路
2000多名“问题学生”
送儿子去云南昆明宜良县丑小鸭中学前,河南信阳的王爱月被儿子厌学问题困扰。读初中后,儿子先是不想写作业,后来借口不去学校,休学在家后,他整夜玩手机。
王爱月在一家保险公司干内勤,自从儿子不爱学习后,“看他哪儿都不舒服”。她很看重儿子的学习,儿子出生不久,她与丈夫离婚,每月工资600多元,给儿子报的幼儿园一学期学费近3000元。
后来,她再婚,但第二任丈夫跟前任一样,“文化水平低、没法沟通”。她希望儿子好好学习,“不要窝窝囊囊过一辈子”。但儿子读初中后成绩越来越差,补课也没效果。
“以前教师一告状我都要打他骂他。”王爱月觉得儿子不争气,“不学习无法谋生”,但儿子说可以去当乞丐。她认为儿子“心理不正常”,带他去郑州看心理医生,咨询一次1000元,感觉太贵,去了一次就不去了。
“天天在家里躺着,我看着都着急。”2019年春天,王爱月把儿子送到了丑小鸭中学。
两年多后,陈艳也把女儿送来了。女儿在杭州一家重点中学读初一,今年上半年,她的成绩从班级前10名下降到30多名,5月末,女儿跟她说,“宁可生一场大病也不要学习”,还说从学校走廊看下去“白茫茫一片”,怕自己忍不住跳下去。
“我当时就有点慌。”陈艳说,那之后,女儿没再去过学校。她带女儿去看心理医生,医生说有“学习压力”和“交朋友压力”。
家人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。陈艳说,自己是农村孩子,为了出人头地,她努力读书,教师说早恋会影响成绩,她高中三年没跟男生说过话,后来,也不跟女生说话了,“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。”
她一路苦读,考上了浙大博士。她的老公也是浙大博士,公公是浙大毕业,婆婆是苏大毕业,一家人很重视孩子的学习。
陈艳说,女儿成绩不错,还当上了班干部。有一次,她对违反纪律的同学大声喊叫,被老师撤了职。后来,学生投票选小组长,她再次落选。她在学校没有朋友,跟妈妈说,自己像变成两个人,“一个人不想跟人交往,另一个又想出去交往。”
休学后,女儿整日玩手机,晚睡晚起。陈艳带女儿参加夏令营,训练时状态还好,回家后又“躺平”了。无奈之下,她给孩子报了丑小鸭中学的夏令营。
今年暑假,有近50名学生报了这所学校的夏令营,他们有的已经在家休学一年,有的患有抑郁症,手腕上刀割的疤痕还未完全愈合,还有的刚从他们口中的“精神病院”出来,看起来情绪低落。
除了这些夏令营的学生,学校还有近60名存在网瘾、厌学、自杀倾向等各类问题的学生。学校称,自2010年建校来,这里接收过2000多名所谓的“问题学生”。他们来自全国各地,多数是被父母“骗”来昆明旅游、串亲戚,一下飞机,就被送到这里。
“问题学生”为什么会产生?怎么办?
把孩子送来前,多数家长并不了解这所学校,也不知道孩子是否能在这里有所改变。一位家长说,选择这里是因为校长詹大年在网上更有名气,她觉得学校名气大了,不敢对学生乱来,因为“试错成本更大”。“当时我很悲观,就想至少把孩子送去后,他能按点起来,按点睡觉。”
创办这所学校前,詹大年有20多年任校长的经历。1987年,23岁的詹大年到湖南桃江县一所乡镇小学任校长,将学校发展成为一所九年制学校。当时,当地中学为了提高升学率,想方设法招优生,劝退差生。
“教育怎么能明目张胆地淘汰人呢?”詹大年不认同这种“择优”方式,但如果不让差生走,老师成绩上不去,他感到左右为难。2000年,他从学校离职,希望办一所“不赶差生”的学校。
2003年,詹大年在昆明市郊创办一所九年制民办学校,存活了7年。他发现,差生虽然不会被赶走,但很难找到存在感:成绩好的学生不愿跟差生玩,多数老师不喜欢调皮学生。还有家长要求按成绩优劣给学生分班。
那时,詹大年萌生一个想法,能否办一所只收差生的学校?
2010年,詹大年与人合伙在云南安宁建立一所学校。他说,建校没多久,几位合伙人产生理念分歧,其他人主张以军训为主,不设立文化课,他认为这是通过消耗体力“控制学生”,干了不到一年离开了。
2011年,詹大年在云南宜良古城镇山坡上找到一处废弃校址,创办丑小鸭中学。学校名字是昆明市政协副主席汪叶菊起的。有人说:“这个名字怎么招生?”詹大年很喜欢这个名字,“‘丑小鸭’是白天鹅的品种,长大后是要飞向蓝天的。”
为了招学生,詹大年四处投广告,招生广告写道,“帮助一切网瘾、早恋、厌学、叛逆、迷茫的孩子,找回聪明可爱的自我。”最终,学校只招来8名学生,其中,7名学生是熟人出于信任送来的。
第一届的一名学生记得,当时他被爸爸戴上手铐,带上了汽车。中途,他跑下车,摔得满身泥土,又被抓上车。后来,汽车停在这所“破破烂烂”的学校门口,学校遍布杂草,铁门还在装,尘土飞扬。3年后,他离开时,学生人数已经增加到五六十名。
后来,詹大年没再为招生发愁过,学生人数最多时有100多名。詹大年发现,这些年来“问题学生”有增无减,人们对于“问题学生”的关注与困惑更多了。
7月24日,詹大年参加了昆明的一场教育研讨会,这次会议有400多名教师到场,他们来自全国各地,有的教师坐了3天2夜的火车从乌鲁木齐赶来,有的教师从郑州坐高铁来,来时家乡正下暴雨,家里积水深达1米。
教师们纷纷提到教育“问题学生”的困惑。那位乌鲁木齐的教师说,自己办了一所私立中学,接收了很多重点中学的差生,但新招来的教师大多刚刚大学毕业,“被爱的体验超过爱他人的体验”,他不知道该怎么教会他们无条件爱孩子。
还有一名教师说,自己在乡下办了一所托管中心,她发现很多留守孩子没人关心,有的逃学、离家出走,自己“没专业知识”,想学习如何管理“问题孩子”。
参会的很多教师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:“‘问题学生’为什么会产生?怎么办?”
“我们不缺北京十一学校,不缺人大附中”
对这个问题,詹大年进行了个人探索。
詹大年说,起初,他觉得是“孩子有问题”,但接触的学生越多,发现是“孩子遇到问题,自身没有解决问题的力量,又得不到有效支持”。
在丑小鸭中学,几乎每个孩子背后都有着沉痛的故事。一位来自上海的女孩说,她痛恨自己重男轻女的家庭,父母处处向着弟弟。她患上抑郁症,割手腕,不敢去学校。为了发泄,她捅死了小区的一只流浪猫。后来,她被父母送去一家封闭式医院治疗,“一发病就绑你”,待了一个多月,被父母送来这里。
2014年,丑小鸭中学随机调查了100个“问题孩子”,发现74个孩子来自离异家庭、再婚家庭、单亲家庭、留守家庭等,有的孩子几年才跟爸爸妈妈见上一面,有的与一个爸爸、两个“妈妈”生活在一起,他们要在“夹缝”里求生存。
在詹大年看来,丑小鸭中学的很多家庭丧失了家庭的功能。“这些孩子从小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,他们只希望自己快快长大,可以自由、任性、报仇。”
“我们也发现,还有一类孩子的家长人格缺失。他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和发泄的工具。”詹大年说,曾有一名当官的父亲跟他说,自己可以指挥千军万马,就是指挥不了孩子这个“狗日的”。他告诉这位父亲,问题出在“指挥”两字,“不要以为家长是训人的,家长是承担责任的。”
他注意到一个女孩,女孩父母都是大学教师,但女孩骂父母是“婊子配狗”,并有自残行为。他觉得女孩心理问题很严重,问家长孩子出了什么问题,家长首先说的却是“学习不好”。
丑小鸭中学一学期学费近3万元,学生多数是城市孩子。詹大年发现,很多孩子来自“三高”(高学历、高收入、高地位)家庭,他们享受优越条件的同时,被父母赋予了过高的期望。
因为父母都是浙大博士,陈艳的女儿陈阳感觉自己“不考个浙大都说不过去”。爸爸在杭州一所专科院校教书,她记得小时候,爸爸说如果她考上那所学校就打她。在家时,她经常把门锁起来,不锁门就“没有安全感”,因为妈妈“每过几分钟来看一眼”,看她是否在学习。一次看到她在画画,妈妈边哭边骂。
成绩下降令陈阳感到焦虑,“怕成绩下降影响中考,中考影响高考。”她在学校没有朋友,感觉成绩下降后,无人能倾诉。
尽管知道妈妈王爱月工作很辛苦,但李康讨厌妈妈因为成绩下降骂他“不争气的玩意”。他觉得老师很势利,对地位高、有钱的家长轻声细语,对自己父母则“不留面子、劈头盖脸地骂”,导致父母回家后拿他撒气,说“再被叫老师就打你”“再考不好就不养你了”。
李康说,那时,他开始怀疑学习的意义,“学习就为了让他们吵架吗?”他认为父母让他学习是为了将来找工作、挣钱赡养他们,“所有人纠缠都是为了利益”。
一名学生说,休学期间,他感觉自己的“人生要完了”,“毕竟他们灌输的观念是,小学没考上个好初中就完蛋了,初中没考上个好高中就完蛋了。”
“一位好家长会关注孩子的喜怒哀乐,关注孩子的生命成长、心理需求,而不只是关注孩子的分数。”在詹大年看来,“问题学生”源于家庭,成于学校,根本问题是教育的评价体系,“学校的教育评价服从于利益的设计,分数成了利益的砝码,学生成了教育的手段。这样,关系的核心不再是‘人’,而是‘利’。”
新教育研究院院长、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原校长李镇西注意到,这些年,“问题孩子”越来越多,且呈现低龄化的特征。他认为,这与教育评价体系越来越注重分数有关,“原来我们评价的标准基本就是分数,这个标准不但没有淡化,而且越来越苛刻了。很多学校为了分数抢优生、甩差生,还有的老师逼学生做智商检测、名正言顺把差生赶走。”
在此背景下,李镇西提倡向“问题孩子”倾斜,“我们不缺北京十一学校,不缺人大附中,但缺研究‘问题孩子’的学校。”
把孩子养亲了,教育才可能发生
10年来,针对丑小鸭中学的“问题孩子”,詹大年进行了很多尝试。
刚建校时,詹大年招了14名教师,多数是大学生,但不到一年,教师们全走光了——这些教师看到学生吵闹束手无策,还有的跟詹大年说,进教室会手抖,害怕学生打自己。
之后,詹大年又招了一批老教师,老教师们对“问题学生”多采取打骂方式,师生关系紧张。
后来,他又招了一批当地的贫困大学生当教师,招聘条件注重“爱笑、会玩”,培训内容由课堂技巧转变为怎样对学生进行心理干预、与学生建立良好的关系。
詹大年认为,在传统教育体系的评价影响下,“问题学生”的师生关系、亲子关系、同学关系出现裂痕,对他们而言,提高分数不再占首位,最重要的,是重建社会关系,回归到生命的正常状态。
一位教师说,学校平时不做题、不考试,只在期中、期末参加全省统一考试。新教师入职前,学校给他们培训,强调不能打学生、公开批评学生、用言语侮辱学生。假如学生在课堂上捣乱,就让学生参加军训。
学校安排生活教师住在学生宿舍,处理学生矛盾,并针对一些突出问题做了“预案”:比如学生打架,先把学生拉开,平复学生情绪;假如学生自残,不要大惊小怪,陪在他身边,尽可能提供帮助;如果教师处理问题时自己有情绪,先让自己冷静下来。通过这些方法,詹大年希望能让学生产生安全感,在学校待下去。
刚建校时,学生想方设法逃跑,为了与学生建立信任,詹大年把自己的QQ号、手机号印在学生作业本上和墙画上,告诉他们,长大成人前,不管在哪里,遇到任何问题,都可以向他求助。
2014年,他带学生去云南昭通地震灾区救援,做他们的“驾驶员”,让他们自学心理知识,给灾区小孩做心理辅导,还带他们去全国各地旅游,外出过程中,没有一名学生逃跑。
“信任需要时间,当孩子认同你的思想,看到你在为他服务、贡献,相信他的时候,他就觉得我有希望了,错了要纠正。”詹大年常对教师们说,“好的关系才是好的教育。把孩子养亲了,教育才可能发生。”
但让教师们真正认同这些理念需要时间。28岁的向国跃是学校的元老,刚来学校时,他才18岁,血气方刚。面对不服管教的学生,他用暴力制服,有学生不想留校,跟他动手,他就打回去。
2014年,他的班上来了一位云南保山的学生。这位学生总在学校抽烟、捣乱,有一次,他在厕所抽烟,被向国跃发现,向国跃让他上交打火机和烟,学生不肯。向国跃很生气,让他趴在操场上,用腰带打他,作为惩罚。刚打下去,几乎全校男生涌上去,把向国跃按在地上打,直到其他教师过来才停止。
后来,男生约向国跃单挑,两次都被向国跃打倒。但男孩仍然捣乱,向国跃跟学校申请,把男生调到其他班,没成功。有一天,向国跃决定“放下姿态”,找男孩聊聊,他问男生,为什么两人总合不来。男生说,你太严了,不爱笑,总板着一张脸。
那之后,向国跃开始反思自己,“(通过打骂的方式),学生当面怕你,但内心抗拒你。”他转变方法,讲笑话哄他们开心,和他们掰手腕,帮他们剪指甲,甚至帮他们洗澡。向国跃发现,这些微小的举动能带来很大的改变,学生们渐渐喜欢黏着他,叫他“向哥”“大象老师”。他认为学生需要帮助时,应该第一时间出现,“提供帮助和安慰。”
强制拉入集体
为了帮助学生融入集体,新生到校后,学校会安排老生陪新生聊天,安抚他们的情绪,并带他们吃饭、整理内务。学校经常举办集体活动,比如游泳、远足等。
记者观察到,有个胖胖的女孩,刚来时不想留校,抓父亲的衣角,用手推母亲,哭喊着问父母为什么把她骗来。
两位教师抓住她的手腕,将她按到椅子上,让她平复情绪。但松开手后,女生仍然哭闹。随后,老师安排两名“帅气的男生”来陪她聊天,几个小时后,女生情绪平复下来。老师解释,他们安排男生去,是因为多数女生在男生面前在意形象,有时候,学校也根据学生所在省份,找同省份的学生来安抚新生。
李康向记者提到在这种集体氛围下的心态改变:刚到学校总想着逃走,眼看出不去,就想着“找到机会再出去”,再到后来,他被“强制拉入集体中去”。有一次,学校组织踏青,他被强行拉去,看着大家玩、笑,他也被传染,觉得“开开玩笑也挺好”。
一名学生说,学校组织游泳,他不想下水,生活老师说,5分钟之内,如果他不下水,就让同学把他的衣服扒光,拖他下水,他选择乖乖脱掉衣服。李康形容,那个过程像是“在心房暴力砸开一扇门”,这种过程多次反复后,他对集体产生依恋感,“就像大星球吸引小星球”。
当环境变得轻松,人际关系趋于缓和,变化悄然发生:以前,李康觉得所有人都是围着利益转,但他渐渐发现有些事情无法用利益解释,比如,学校里,有的老师会自费给学生买水果、零食。再比如,为了送他来读书,母亲四处跟人借钱,而她本可以选择更加经济的方式——放弃他。今年8月,李康离开丑小鸭中学,李康的妈妈发现他开始愿意和家人沟通,而不是以前“一副看不起你的架势”。
一名毕业7年的学生觉得,这个学校至少能容纳自己。在校3年,他跑过几次,有一次跑回家后,离家出走长达半年,没吃没喝,求助詹大年,又回到丑小鸭中学,直到初中毕业。他的朋友后来有的被判刑,有的打架被人搞死,还有的消失在缅北边境,下落不明。他后来入读一所普高,考上大专,毕业后进入一家电子产品公司工作。
不过,不是所有学生在这所学校都有所改变。有学生来这不到一周,待不下去,就走了。还有家长告诉记者,孩子回家后,仍然沉迷于玩手机。
也有在校期间令老师们“无力”的学生。学校曾有个女生不洗衣服、不洗澡,乱扔衣服。同一宿舍的女生多次反映宿舍臭味熏天。老师给她梳头,她会把头发搞乱,盯着她洗衣服,她把洗衣液扔得遍地都是。老师找家长聊,发现家长穿着体面、谈吐得体,找不到她行为的源头。后来,老师们就学生情况求助詹大年,詹大年也无法找到原因。
詹大年曾说,就学生回归正常的生命状态而言,丑小鸭中学对问题孩子的转化的成功率是100%。李镇西认为,所谓“回归生命的正常状态”标准模糊,甚至有些主观色彩。他建议詹大年用“更客观的方式”来表述丑小鸭中学的办学成果,“特别是应该有尽可能精确地跟踪(学生离校后10年、20年乃至更长时间的)数据。”
要从根本上减少“问题学生”的产生
茅卫东曾在重点中学、职业中学任教,做过几年记者,去过丑小鸭中学几次。他认为这所学校为学生提供了一个相对包容的环境,“学生在别的学校甚至在家里,是不被接受的,老师可能体罚,不能体罚就鄙视,但这里不把他们当异类。”
但他也观察到,学校在一些方面还不尽如人意,尤其“在针对性地根据孩子状况开展心理辅导和相关课程上”,还比较弱。
目前,丑小鸭中学教师分为文化课教师、生活教师、心理教师。全校只有一位心理专业的教师。文化课教师分为文科教师、理科教师、英语教师,詹大年解释,这样设置后,教师人数减少,和学生相处时间更长,更利于和学生建立关系。
但据记者观察,这里的教师流动率较高,尤其是文化课教师,很多是新教师,来校一两年,最长的在校时间不到5年。
一位文科教师说,自己很矛盾,因为学生基础差,在课堂上她将知识尽量讲得浅显,但她觉得对不起那些成绩较好的学生,浪费了他们的时间。一个学生说自己很焦虑,她想学习,但自习时同学很吵闹,“教师这一秒说完自习室下一秒又吵起来。”还有一名学生怕离开这里后,无法跟上原来学校的学习进度,从家拿来厚厚一摞复习资料。
“你在原来学校被剥夺了情感,在这里被剥夺了成绩。”李康说。很多学生离开这里后,要回到原来学校,面对原有的教育体系,家长们依然焦虑。
今年5月,李康回到信阳参加中考。王爱月说,李康刚回来时信心满满,觉得考上普高没问题,但学了一个月又不去学校,说听不懂。她给儿子买网课,李康学了几天也不学了,最后,连中考也不想参加了。“我急死了,连个成绩都没有,中专都没法上。”她说服儿子去考试,最后的中考成绩没过普高线。
对孩子的未来,王爱月感到迷茫,“他不读书,确实没有太多的路可走。”最终,李康听从母亲的安排,选择去郑州读技校,尽管他不喜欢这条路。
一位西安的家长也担心,儿子回校后仍然无法承受学业压力怎么办。她说,在老家,很多家长都在为孩子的中考焦虑,最近,孩子原来的学校停止给学生补课。有家长堵在学校门口,要求学校开课,有的还去举报其他补课的私立学校,家长群每天滚动着语音条,“其实家长也是无力,谁想把孩子逼成这样呢?”
陈艳给孩子提供的备选项是读国际学校,但她担心孩子无法适应。她和老公去找詹大年,聊了几个小时,最终问题总是绕回孩子离开丑小鸭中学后怎么办。面对父母的焦虑,詹大年只能告诉他们,不要太在乎成绩,“孩子如果有喜欢的就让他去做,没有喜欢的,轻松就是最好的状态。”
在李镇西看来,作为一所民办学校,丑小鸭中学有做得好的地方,但目前缺乏“科学的制度体系”,“学校无论大小,还是应该有现代管理所需要的合理制度,这能保证学校运行于‘法治’的轨道,而不是‘人治’的窠臼。作为一所必然会向前发展的学校,如果长期缺乏制度,必然埋下一些隐患。”
近些年,接收“问题学生”的机构、学校屡屡被曝存在殴打学生的行为。据媒体报道,2009年,广西南宁一家训练营发生教官体罚、殴打学员致死事件。2012年,浙江金华一家矫正教育学校的学生控诉,被教官要求仅穿内衣给其洗脚、按摩。2020年末,一家戒网瘾学校被曝强制学员喝烟灰水、殴打学生导致其骨折……
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认为,矫正学校乱象背后是家长“病急乱投医”的苦衷。他提到,我国现在没有专门针对“问题孩子”的正规学校,家长也不愿意送孩子进特殊的工读学校,发现孩子有网瘾、夜不归宿、打架斗殴等问题后,只能打听哪里有矫正学校。
“这给一些不正规的社会培训机构发财良机。近年来,一些以拯救、矫正为名的训练营、学校相当红火。”熊丙奇提到,由于缺乏监管,矫正类学校体罚、虐待学生的行为屡禁不止。
他认为,不能指望专门的学校来解决“问题学生”,要从根本上减少“问题学生”的产生。“只有融入平等的教育环境中,让孩子更好地成长,才是我们要注意的问题。”
成为孩子们心里的那块糖
熊丙奇认为,解决根本问题,要让“所有的学校都关注每一个孩子,这个理念不重构,10年之后问题会更加严重。”他强调,要扭转基础教育的应试教育倾向,“这种模式之下一定是培养考生不培养人的。不培养人老师怎么会关注一些成绩不好的学生?这是我们当前最大的问题。”
在昆明的教育研讨会上,李镇西希望教育工作者反思,丑小鸭中学的这些“问题学生”,为什么被原来的学校抛弃了?
“我很惭愧,丑小鸭中学收留的是我们放弃、虐待过的丑小鸭。”谈到这个问题,成都武侯实验中学蒋长玲老师说,她也曾放弃过“问题孩子”,是她第一届教的一个男孩。男孩在单亲家庭中长大,爸爸常打他。在学校,他不写作业、偷东西、打架,蒋长玲从内心里“盼着他早点走”。有一次,男孩偷了生产队的变压器,被爸爸吊在房梁上打,后来离家出走。
后来,蒋长玲得知,这个男孩因犯罪被判10年,出狱后又染上毒品。多年后,想起这个学生,她后悔自己没用更多办法帮助他。
“我自己也曾经是一只丑小鸭。”蒋长岭在会上分享了自己的成长故事。她说,为了供养三个女儿,父母很辛苦,爸爸总是喝酒发泄情绪,妈妈则经常打骂孩子,她是老大,挨打最多。
从小,她很少体会到父母亲情,只记得生活的辛苦,八九岁那年,她得了皮肤病,“脖子、手、脸都脱了皮”,还要去地里劳作,汗水流淌进皮肤里,“苦得没地方倾诉。”
有段时间,她想过死,准备好农药,把自己反锁在家,开始给家人写遗嘱。先是爸爸,然后是妈妈,写到奶奶时,她写不下去了,她想起奶奶在她生日时给她煮鸡蛋、烤红薯,把一碗稠米粥留给她喝,给她夏夜扇风、冬天暖脚,吃水果糖。
“我觉得我不能死,死了最伤心的是我奶奶。”蒋长玲放弃了自杀。她说自己很幸运,因为奶奶陪伴她长到19岁,奶奶是她心中“最后一颗糖”。她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其他老师们,“人活在关系中,坏的关系危害生命。”
后来她遇到过不少问题孩子。其中有一名患有交流障碍的学生,得知他喜欢读《三国演义》《水浒传》,蒋长玲也跟着读。有一次,学生在食堂发脾气,她先抱了抱他,拿面包、牛奶给他吃,告诉他,等他什么时候愿意说话,就来找她。
后来,这名学生考入一所当地很好的高中,但读了两个星期,就不想读了,家长找蒋长玲劝,蒋长玲了解后得知,他想休学是因为在新学校没有朋友,也没有可信任的老师,她又帮助学生转到一所有朋友的学校。
蒋长玲说,面对这些问题孩子,她能做的是温柔对待他们,“成为他们心中的那颗糖。”
“教育首要培养的是人,其次是人才。”李镇西认为,在当前教育背景下,尤其需要强调这一点。他以陶行知的名言“皮鞭下有瓦特”举例,“这个孩子以后不是瓦特就应该给他皮鞭吗?瓦特可能会有出息,但假如他是个普通的劳动者,能自食其力,这叫不叫有出息?”
他在书里讲过一个“普通学生”的故事。那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,成绩一般,长相一般,表现一般,以至于站在一群学生中,“自然就融化到集体中了”。
多年后,李镇西与这个学生重逢,得知他后来高考落榜,在一所技工学校读驾驶专业,经历了分配、下岗、创业,最终成为一名公交车驾驶员。学生对李镇西说,因为开车,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,有黑社会性质组织的人、犯人、后来被枪毙的贪官,“见过很多阴暗面”。
“我有这么复杂的经历,本来是很容易堕落的。但没沾染社会上的邪恶风气,我常提醒自己不要越界,像老师说的,做一个好人,一个善良和正直的人。”他对李镇西说。
后来,李镇西专门去坐了他的公交车,两人聊了一路。学生说起他最倒霉的事,是被一个醉酒的乘客殴打,导致眼角缝了7针,最开心的时刻是有乘客夸他开得好、态度好,坐过站后,宁可等半个小时也要坐他的车返回。学生还说,“李老师,我没有出息,但乘客很喜欢我。”李镇西告诉他,“这就是出息。”很多家长不能接受这种“出息”。
王爱月认为,自己受周围人的评价影响,把分数看得过重。“社会上看人的标准都是分数,比如亲戚朋友聚会,都是问孩子考多少分,没有人说孩子在家里干家务,大家去表扬孩子,对吧?”
儿子厌学后,李康的妈妈开始学习“父母成长课程”,以前,儿子学习成绩下降,她会抱怨儿子不争气,说“不是为了你,我的生活会好一点”。如今,她反思,对儿子发泄情绪是因为自己“内动力不足”,要从自身找原因。
陈艳也开始反思自己。她回想自己成长经历:在农村长大,通过读书改变命运,为了学习牺牲人际交往。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的,女儿也可以做到。为了不让女儿“输在起跑线上”,她让孩子四年级学习新概念英语,给孩子报舞蹈、画画等各种兴趣班。
她反思,自己只关注孩子学习,忽略了她的心理需求。“我活在我自己的经验里”,陈艳说,她意识到“时代不一样了”,不能再让女儿像自己以前一样,为了读书牺牲人际交往。
有时候,想到女儿以后可能“上一所一般的学校,找一个一般的工作,成为一个普通人”,陈艳又陷入焦虑中。但她又告诉自己这么想不对,“我们看待一个人的时候似乎总有一套很强的世俗标准,关注他有没有稳定的工作,有没有找到对象,而忽略了一个人的基础品质,去关注他是不是善良、开心,是不是一个健全的人。”
“必须承认,教育不是万能的,有时候甚至是无能的。”詹大年说,当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,第一信条是“保护生命”,“让他们好好活着,开开心心的。以后会有路的,说不定这条路是他自己悟出来的,说不定他哪一天能得到一种帮助。要相信种子,相信岁月。”
他说,教育就是多给生命一条路,一条任何时候都可以玩下去的路。(记者尹海月)
(文中王爱月、陈阳、陈艳、李康均为化名)
来源:中国青年报